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棋王》

《棋王》写的是文革时期,知青王一生的吃和下棋的故事。


(资料图)

《棋王》是阿城“三王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作为“寻根小说”,《棋王》主要挖掘了儒道文化在现世的价值。阿城认为,道家文化是中国民间应对乱世的有效工具,而儒家文化则促使人们追求自己的本心。

另外,从处世哲学的角度看,《棋王》探讨的是物质需求的界限与精神需求的作用。在文革知青下乡时期,棋王王一生凭借着极其简陋的吃和下棋度过了匮乏的十年动乱,并且活得十分满足。然而,在我们的时代,虽然有了更多的物质享受与精神食粮,但空虚者仍大有人在。这是为什么呢?阿城先生的《棋王》在这方面又给予了我们哪些启示?

钟阿城

王一生的吃:饿与馋

在王一生眼里,饿与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他说自己“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而那些富贵子弟对吃想要的“只不过是好上加好,那是馋。”对于真正体验过饥饿感的人来说,“饿”是知足,是知足于生活的基本需求,“顿顿饱就是福”。《棋王》共展现了三种吃相:一是王一生的饿相;二是知青们的馋相;三是富贵人家的雅相。

先说王一生的饿相。

王一生生活在一个穷困的家庭,他父亲没有文化,只能干些力气活,可身子骨不好,钱挣得很少。自从母亲生了妹妹后,他们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这种生活经历使王一生亲切地知道饥饿是怎么一回事,也使他明白什么才叫“顿顿饱就是福”。对于别人来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正所谓废寝忘食。而王一生却不是,他说自己:“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吃饱饭是首要的。

在叙述者“我”与王一生相识的火车上,我看见王一生在人山人海的车厢中吃饭的情形:

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

王一生的吃

在这段描述中,王一生的吃相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不放弃任何一粒米、一滴油,活活描摹出一个因生活困顿而从食物中攫取饱腹感穷酸相。对王一生来说,吃是维持生存的基本需求,所谓的“废寝忘食”是不可理喻的。

再说知青们的馋相。

汪曾祺先生曾评论道:“《棋王》有两处写吃,都很精彩。一处是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一处是吃蛇。一处写对吃的需求,一处写吃的快乐——一种神圣的快乐。”

知青们的馋相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样子。尽管文革时期物质匮乏,但“我”与朋友们懂得“苦中作乐”,努力在生存的基础线上“好上加好”。大队里顿顿清水煮白菜,那就自己去打猎;大队里没有油,那就自己熬油;大队里缺少酱油醋,那就自己到土地上找葱香菜……尽管都是凑合着吃,但这“好上加好”使他们不亦乐乎: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

知青们从蛇肉、蛇骨以及各种调料中获得的已经不仅仅是维持生存必须的饱腹感了,更多的是寻求一种味觉上的满足感,是对馋欲的满足。

最后说富贵人家的雅相。

《棋王》并没有直接描绘雅相,而是通过出生于富贵家庭的知青脚卵的言语来间接表现的。当脚卵听闻王一生没吃过螃蟹时,他说:

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

吃完蛇肉后,脚卵叼着一根烟又说:

我家里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父亲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温补的。……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身份。……我吃过的,很腥。

脚卵一家从吃中要解决的已不仅仅是“饿”与“馋”了,他们还看中“温补”、“身份”、“高雅”等标准,并且将这些标准看得更高,哪怕很腥不解馋,但为了温补,还是要吃的。

以上讲的虽然是三种吃相,隐藏其后的却是三种阶级:穷人、普通人、富人。通过王一生对“饿”与“馋”的严格区分,以及他对螃蟹的陌生与沉迷在燕窝的梦中,可以看到的是阶级的不平等。正如马晓雁教授所言:

不幸的出身带给王一生这个个体的内心创伤在一个极端年代与极端环境中得以呈现,《棋王》“文化”的外衣下掩盖着的正是出身的不平等对于个体造成的双重困境这一“真相”。

刘姥姥在贾府吃饭

王一生的棋:富足的精神食粮

尽管王一生在物质上相对匮乏,但他在精神上却比知青们与富家子弟富足得多。

叙述者“我”的知青生涯虽然能够吃得“好上加好”,但由于没有地方“玩儿的,没书,没电影儿”,所以觉得日子烦闷,像是“老在这个沟里转”。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我”缺乏精神食粮,并且舍弃不了“馋”的毛病,所以觉得日子过得无聊、烦闷。

“我”的生活难道不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吗?在疫情闭门时期,虽然学着做了好些可口的菜肴,像蛋糕、苏芙蕾松饼、糖醋排骨、卤肉饭等等,但时间久了,日子总觉得不是滋味。因为没事干啊,平日里没有一个像王一生爱下棋那般的爱好,所以精神长时间处于游荡的状态。王一生说:

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

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此外还要有一个恒久的精神爱好。这就是叙述者“我”与王一生最大的区别。

至于富贵子弟脚卵,他虽然日子过得高雅,虽然用财物打通了自己在政府里的关节,使将来的工作有了着落,但他过得没王一生自在,他放不下名利。脚卵原本约定与王一生一起参加棋类比赛,但他最后却被分到篮球组来,不得不去打篮球。这乱套的原因来自于脚卵的父亲或者是地区管文教的书记,书中没有明确指明。

他们认为脚卵个子高,擅长打篮球,于是就无视他对象棋的热爱,把他调到篮球组去了,还指望他得分。尽管他讨厌篮球,对篮球完全陌生。而脚卵却没有去反抗这种调动,他默认了,因为他的未来掌握在把他调动了的人手上,他放不下这“光明”的未来。

而这次棋类比赛,王一生也因各种原因没报上名。当脚卵帮他在书记那边求得比赛机会时,王一生却拒绝了,他说他不想参加:

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赢下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

陶渊明

在王一生那里有比跟象棋高手交锋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作为棋手的尊严。他比脚卵放得开,虽然穷,但不馋,所以过得比脚卵更自在。王一生在精神上的超越,正为我们指明了物质匮乏者的自我圆满、自我实现之路。

结语:苦难生活的良方

汪曾祺先生曾说:人总要待在一种什么东西中,沉浸在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象棋之于王一生,便是如此。王一生迷恋象棋:

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

正似《论语》所言: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象棋就是王一生的生命,就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初学象棋时没有得到母亲的首肯,因为家贫,在母亲看来,“棋”不能当饭吃,首要的是读书解决吃饱饭的问题。但母亲看到王一生是真的热爱象棋,于是最终同意了他在不耽误功课的情况下下棋。在将死之年,母亲送给一生一副亲手磨制的象棋:

“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

从此,下棋对于王一生来说,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精神的满足,还为了母亲,棋中有母亲的身影。贴大字报时期,王一生在被监禁的经历中更认识到下棋是一种不可剥夺的精神寄托,即使棋谱被没收了,没有棋盘没有棋子了,他还可以在心里下盲棋;即使没有棋友,他还可以在心里跟自己博弈。

他母亲送给他的那副无字棋在物质意义上说也许一文不值,但在精神意义上,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念想,所以无比珍贵。在《棋王》最后一章九局连环大战中,面对九大高手,他不忘摸一摸背包中的无字棋,显然是想要寻求精神上的支柱,给予他战胜诸多敌手的力量。

下棋伴着王一生度过了贫困的童年,度过了知青下乡的岁月,他不觉得自己生活匮乏,反倒为找不到对手而向队里请假,一路寻找对手。

《棋王》通过王一生的经历似乎在告诉我们:物质生活的富足并不代表生活的富足,精神世界的富足才是。一个人在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后,要去寻找能让自己沉迷其中的精神食粮。正如小说结尾处所言:“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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